From:Iris
昨天原本寫完，結果沒有存到檔案。重寫。
這篇應該發在救災動作告一段落之後發出，可能時機上比較適切。可是，先寫出來，沒什麼不好吧。我想。
這次，醫療團中，有沒有配置諮商師、心理師、身心科醫師？希望有。希望有足夠的醫療資源，希望有陪伴的力量。
每次老家淹水，我的心裡總是有點沉。每淹一次，母親的行動電話就被沖走一支。父親需要的是陪伴。整理家園的勞動的疲勞，經濟上的壓力，自身的考量……每一次，都叫他們不要管什麼冰箱，快上樓，他們總是說，要是買新的，還要花很多錢。常用的藥品總是被沖走，每一次都要再確認診所或是醫院看診的時間，才能拿到藥。但因為不規劃為災區，所以，一切還是要照健保模式走，或許只是拿三天份的藥，還得跑到很遠的地方，不拿，又不行。心裡總是在嘀咕著，為什麼制度這麼死板板？為什麼明明淹水，還要把簡簡單單一件事跑那麼多次才能完成？
這麼想也沒有改變什麼。事實是，每次像是在倒帶重演般，先去確認掛號拿藥，打掃家裡，買手機，教母親使用新手機，陪父親聊天，去補一些被沖走又需要的東西，買食物，把冰箱該有的東西全放好……很多雜事之後，才算是一個段落。一次、兩次、三次……看不到盡頭。
這次，有許多人會突然面對一個更殘忍的事，突然的死亡。對於如何面對「死亡」，多半我們是一無所知。至少，當Kathy第一次面對親人的過世時，幾乎是一無所知的。
老太爺生病幾個月後，被送到親戚家，完全不知道，那表示死亡近在眼前。對於一個還沒有讀書，4、5歲的小孩來說，生病都去看醫生，然後醫生會把病人醫好，所以生病要看醫生。就是這麼點簡單的腦袋，就是這麼點沒有邏輯性的邏輯。Kathy還記得自己躲在一大群大人的後面，從夾縫中看著插著管子的老太爺，有大人在低聲說話，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，老太爺看起來有點累的樣子。拔管的那一瞬間，像是被電擊似的，突然大哭起來，大人試圖想抓著小小Kathy，我哭得更兇，使盡力氣跑到房間把自己關起來。老太爺死了。
忘記狂哭多久時間，只記得哭得好累好累。老太爺不會再帶我去雜貨店，不會讓我在雜貨店裡看著花花綠綠的糖果和玩具，因為怕被老太太罵，所以都只是看看而已。老太爺不會再騎著單車帶我去市場逛一圈再回去，市場的人很多，叫賣著各種東西，好像是全世界最熱鬧的地方。老太爺不會在我生病的時候，輕聲細語地說：你吃壞肚子，很快就會好了。老太爺不會再說那些有趣的故事，不會教我怎麼尊重蜘蛛先生……老太爺被一種叫「死掉」的東西拉到很遠很遠的地方，再也回不來了！
一直到10歲左右，常常在夜裡想起老太爺一定是在黑黑暗暗的地方，光是這麼想著就嚇得要命。大人從來沒有解釋過，為什麼老太爺會死掉？「死亡」又是什麼東西？後來在書上查到，所有的動物都會死亡，但是壽命的長短不同。所以，Kathy也會到那個黑黑暗暗的地方？大人們還是沒有回答我。甚至，連編個故事給我也沒有。只叫我快點長大，長大就懂了。
婆婆走的時候，就比較清楚些。好像四季一樣的事情，只是老太爺走的時候才60出頭，婆婆是90多歲。婆婆說，年紀太大，生病就不容易好了。很久之後，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。最後的一段時間裡，婆婆住的地方是親戚家，他們一家人覺得婆婆情況不好的時候，就把我們全家叫去。那時候，更明白別的事，就是「死亡」也可能是一種爭奪的舞台。我不在意睡在車上餵蚊子，白天的時候，就去一個人坐在婆婆身邊自言自語。是因為我自己在害怕，還是擔心婆婆一個人不安心？已經分辨不出來。大人有時候會吵架，有一天真的受不了，突然站起來，大叫：要吵去外面吵！
大人好像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而嚇到，終於安靜下來。其實，他們後來真的改到外面去吵架。我還是不怎麼相信婆婆不會好起來，婆婆雖然平常都靜靜的，她只是不喜歡和討厭的人說話而已。婆婆是在睡夢中離開的，清晨天快亮的時候。那天，天氣很晴朗。接下來，Kathy參加人生第一次的葬禮。老太爺的葬禮，大人們決定Kathy這一輩的人都不能參加而缺席。
從婆婆過世到安葬，沒有眼淚。頌經的人每天無止盡地念著，來的人幾乎都不認識，更沒有什麼需要搭話的。他們通常會說「要節哀」之類的話，沒有什麼實質作用，很像是做做場面，不知道這些意義是對活著的人，還是對死掉的人有用？大部份的時間，Kathy坐在某個角落，看著靈堂婆婆的照片，在心裡自言自語。送外婆上山去，有很多規矩，不懂，照做就是了。婆婆是土葬，當第一鏟土落在棺木上時，才意會過來，婆婆真的不會回來了。婆婆不在了。還是一樣，沒有眼淚。
夢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，不管它是不是真的。回到學校上課之後，沒有刻意戴孝。可是，有幾次夢到婆婆像是回到比較年輕的時候，到我住的地方來找我，還問我好不好？我問他怎麼走來的？婆婆說，他和朋友約好要出去玩，順便來看看我。
類似的夢出現過幾次，心想，婆婆不是在黑黑暗暗的地方，她還有朋友一起出去玩，好像很開心。就放心了。某一次，和父親聊起來夢見婆婆的事，父親一直問：婆婆看起來怎麼樣？說什麼？才知道，原來父親從來沒有夢過婆婆，雖然想念，卻從來沒有夢到任何一件和婆婆有關的事。試著安慰父親，不是說，太親的人，反而怕對方擔心所以不會夢到啊！我不知道，父親是不是接受，因為，他很難騙。
921給所有人一次震撼教育。父親走過殖民時代、戰爭、國民軍來台、八七水災、921地震、後來的水災，他很辛苦。父親是一個很浪漫的人，可是他的生命迫使他要面對許多不可抗力的現實。有時候，父親會問我，據說100年會一次大動亂，到底會不會？從哪裡開始算？我總回父親：每年都在亂，又不是今年才亂。
有人說，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。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？只知道，父親的某個出口是在我身上。
某年，向母親提起，想去拜拜老太爺的20年忌日。大家都很吃驚，不知道為什麼我記得是20年忌？那一年，我們和家族的人約定要去見見老太爺住的地方。當我一站到山腰上，突然一切都好明朗，這是我在夢中見過的場景。好吧，你也可以稱它為「Déjà vu」。夢裡，有一個人把我帶到山上，告訴我：這裡很漂亮吧？完全一樣的景物，一樣的天空，一樣的角度，想不出來哪裡不一樣，我笑了。
某個朋友，有天語重心長地告訴Kathy說，壓力太大了，要懂得放！大笑回他，這鬼話誰信啊。多年來養成的嘻哈(嘻嘻哈哈)德行，一般人不會認為Kathy壓力大。只有身邊真正的朋友才會明白，正因為性格有點像男孩子，許多事都是用當機立斷地方式來解決，效率第一。雖然，講求效率是為了以後可以休息。
現在的我，一個人。如果不把要好的朋友算進去的話，是完完全全一個人。剛開始的頭一年，有兩次突然感到很委屈而哭了起來。(真不好意思)那個嘴巴很毒辣的室友，摸摸我的頭，說：這不是你的錯！(告非，哭得更兇！)
這麼長下來，大部份的人應該都看不出來和這次的災害有何關係吧？
921的時候，沒有眼淚的人，並不是沒有受到傷害。許多人的內心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傷害，甚至有些人的生活也因此產生變化。並不是把房子蓋好，把家人好好地安置之後，然後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。並沒有這樣的事。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同。工作呢？學業呢？補助呢？貸款呢？家裡的長期病患的醫藥費呢？千萬不能讓別人發現自己在煩惱，否則會被認為是軟弱的吧？隔壁的老王都死了，我還在這裡，怎麼可以這麼軟弱呢？這個家需要我，所以不可以隨便說出自己的煩惱比較好吧？跟朋友說的話，可能會被同情，所以不要說比較好吧？這次我還在，下次再有什麼意外呢？各式各樣，沒完沒了般的煩惱著！
最近，一直不怎麼看新聞。因為第一時間，Kathy只能想著有什麼是可以馬上有效地行動？什麼行動是有效的？不怎麼看新聞，怕看了會牽動情緒，看了會失去方向，第一時間裡的需求到不了，那不是很悲哀嗎？所以，很抱歉，Kathy的第一個動作不是跑去找你們，而是不停地向外界轉達訊息。怎麼做都是不夠的。後來的你們，一定很生氣吧？覺得很不平吧？「為什麼」這三個字一直在腦海裡轉個不定吧？你知道嗎？昨天還是前天吧，看到有個南投的朋友寫著：反正每次都這樣，習慣了。他們只會先去救南部。很想說，不是這樣，真的不是這樣！可是，實際上許多資源確實湧向南部。
將來，希望是不久的將來，當你們重建家園之後，回想起這些事，一定和現在有著不同的感受。我希望，也許寫下來，也許告訴你的孩子，你的朋友，找一個出口。甚至是挖個洞，放進去，埋起來。我希望，你們有人陪伴，在未來很長很長的路上，能夠慢慢走，記錄下來你們所走過的路。人生的無常，我真的不懂，只希望上帝不是在擲骰子！
很想跟你們說，你們真的很堅強，但真的不是你的錯，沒有人規定非得堅強不可。有些人，會一直記在心裡面，不會忘記。不論是空勤總隊的三名殉職的救援者，或是一個不知名的農夫，一個家庭主婦，一個小孩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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