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uesday, September 20, 2011

再一年,九二一。

現在,我很清楚,有些人,不要對他說關於12年前的今天發生的事。因為,他們會說,沒有什麼事。那和我當時的鮮明經歷,格格不入。那年秋天的風,樓下的雜貨店老闆娘,由於樓沒倒,所以還是照常開門。可是逃出來的人,許多沒有帶錢包,她說,沒關係,大家是鄰居!沒事就好!

那晚,沒有什麼人哭。大概是因為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,也還沒有理由放棄任何希望。天氣冷得穿著短褲、T-shirt會覺得很冷,一群人擠在樓的對面,那邊後面只是一塊空地,暫時不用擔心被餘震壓到。所有的人拼命撥著手機,想從另一個地方,知道心裡在意的那些人們,是否安全?順便問一句:震央在哪裡?回應總是「不知道」。那時,手機是普遍了,但還沒像現在這樣,一個人有2、3支。沒有手機,或是手機訊號不通的人,互相借電話。大家也很客氣,不敢多打,說了兩句,算是報了平安,滿心感謝地還給手機機主。

路邊停車的車主試著打開廣播想聽點消息,只知道,測震儀因為震度過大,測不到。應該說,不是測不到,是「無法測到」吧。當晚,在馬路上吹了很久的冷風,月亮還是很亮。原本就是同一條街的房東說,要不要先到她們家暫時住個幾天?東西不用帶。她請她的大兒子載我們,而我,不太記得當時的街景了……。好像是很黑,很 亂,人很多,如果可以的話,我會形容這是不久前才燒殺擄掠的戰場,很凌亂吧。我真的不記得了。醫生說,這是人類的自我防衛機轉,有些事情會好像忘記,但它其實一直都在腦子裡,只是人不能想起而已。那晚,到房東的家,好好的,沒什麼事。房東說,她小時候被白河地震嚇壞了。

沒有睡,那晚很多很多人都沒有睡。究竟到什麼時候知道震央及震度?不記得了。只記得當時聯絡不上的外婆住在埔裡街上,她利落地騎上電動車,還不忘把門掩上,去廣場避難。所以,沒有人聯絡得上。那棟老房子,從小學就說要拓寬道路而拆成剩1/4左右,顯然,當時建的人真的做的很好,房子還在。但是現在外婆也不住在埔里了,住在養老院。長輩說,外婆什麼都不記得了,我總覺得外婆不想讓別人知道她記得,所以假裝忘記。今年年初,外婆的心臟出了些狀況,做了緊急處理,在加護病房待了幾天。沒多久,外婆轉到普通病房,又回到養老院。長輩說,不用特別去看,因為外婆誰也記不得了。話是這麼說的嗎?他們簽什麼約,好像也與我們無關。我覺得這一家人,從來不像一家人。特別是外公去世之後,就更不像了。

在房東家待了差不多一個禮拜,終於爸爸說,回霧峰吧。有水。分區限電的情況下,我見到的是只有細部注意看才有的狀況,有水,有電。水是井水,自己家和隔壁唯一一戶鄰居一起出錢鑿的新井,那水不是用來喝,而是日常用的水。終於,可以洗澡了。但門還是不敢關,就這樣又過了快一個禮拜左右,才真的爬上床去睡,而不是睡在客廳。餘震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,常常覺得好像在晃。

後面的水稻田沒有事,可是叔叔、伯伯們比較擔心引水的問題。田後面,可以看到整片原本是青綠的山,全部成為大片大片的土黃。父親在九份二山一帶的養鹿的朋友,屋子倒了一半,另一半斜了。他們就在一半但是斜著的屋子裡喝酒聊天。父親不敢說,他覺得很可怕。他說,鹿都順著崩掉的山,一邊磨著,一邊痛苦地死去在山谷裡。傾斜的屋子裡有個鐘,愈看眼愈花,愈坐愈覺得頭昏,父親原本以為可以頂得住,那天晚上說他胃口不好。之後,我幾乎沒有再進過山區。記得山上還有些原住民,他們在山上討生活,也不知道後來東埔那家賣野菜的小吃店,原本搭在半山腰,有沒有頂住?我想,谷關和我印象中的樣子應該也不一樣了吧。

盯著電視裡的救災報導看了多久?我也不知道。應該有很多天。那些地方有的離我不遠,到街上,是一戶沒倒,一戶倒的情景。軍隊來過,也有救難人員到過,甚至還有聲稱是什麼類似勘災的單位到家門口,問父親,房子有事嗎?父親說,沒有。那個人便在家門口貼了一張告示,說我們這一戶是安全的。就這樣帶過去了。盯著那張紙條看了很久,覺得很可笑。連看都沒看,就貼上的紙條,還細數著我家結構完整,沒有牆龜裂或圍牆倒塌的情況,寫得很詳細。

辦喪事的人很多,他們說,盡快辦一辦,日子還是要過。就這樣,其實災區裡也沒有太多浮華的儀式,通常都是簡單辦一辦,並沒有什麼哭聲。比起後來的水災,地震之後,真的很安靜。倒塌的樓,暫時就在那裡,人們群聚著,是要一起找同一家建商原地重建?還是各自找建商?怎麼樣,還是想原地重建的多。也許地圖上早就偏移的位置,但對人們而言,原地重建,才能保留給下一代,讓他們知道,曾經有一個地震,沒有把人震垮。因為,又建起來了!組合屋離得算近,可是這不是長久之計,誰都想回到原本的地方生活。

許多人在多年之後的現在,仍然沒有被拯救。也許,他們的外在沒有傷口,可是內在的傷口卻很深,常常感到焦慮不安,甚至被說是神經病。而正因為身上沒有任何傷疤,好像就不該受到影響似地,這樣的觀念仍然緊緊箍住他們的腦袋。他們變得更焦慮了,焦慮著如何不被當一個「神經病」。而精神科醫生說,其實我們並不醫神經,我們針對的是精神。許多醫生在921並沒有休假,照常看診。也有人到災區去。

之後幾年,身在台北的朋友多半會說「沒事啊」。我心想,電視多半都是台北的畫面,你們卻都說沒有事,那怎麼不來拍拍中部山區呢?這麼想也沒有用。很久之後,查了關於台灣地震的相關記錄,發現祖母不但在她94年的人生中,經歷過可怕的寒冬,面對著氣溫只有0度的台中,也經歷過7級以上的地震,還有八七水災……。當然,她的一生還經歷了改朝換代,從清朝變民國,還有1949年,228事件與白色恐怖……。這些她說得不多,幾乎沒有提過。只說,曾經如何地辛苦,遇到很大的困難,以為差點過不去。她滿意這樣的人生嗎?至少,在夢裡,她是開心的,我想,那就好。

每次到日本,其實都不是想去的時節。那種櫻花的美感,一次也沒有感受過。但是,前兩次都感受得到他們的親切一直沒變。甚至多去一次大阪,他們就覺得你更熟悉似的。也想過那裡如果地震應該很可怕吧?逃生口在哪裡,每次都會確認一下,真的整理得很好。發生311地震正好在應該是櫻花季前沒多久,台灣捐多少錢,並不重要。對於像我這樣經歷過921的人,知道那不單純是可怕而已。相信中部的人的心意,是有那麼一點點不一樣。

現在,我們還是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通報系統。基本上,應該說完全沒有。小學的時候,因為是日據時期留下的小學,規模比較大一點,教室多半還是紅磚,屋頂還是瓦片,外面的柱子是木頭,窗子也是木頭的。像這樣的小學,每年都會自己辦地震演習,長大後才知道別的學校並沒有這樣的演習。當時的校長應該不在了,那時候他70多歲,朝會時,告訴我們,說不定在哪天用得著的事情,一定要好好遵守規矩來演習,不可以隨便做做樣子。確實,經過的訓練幫了我大忙,也使我免於受傷。然而,台灣學會了嗎?中部的山,還沒有恢復,山還立在那裡,夕陽照著黃土坡時,會想到「塚」這個字。全景不在,「生命」的記錄片大概也只剩下少數人擁有的珍藏。那個在我旁邊耳語著關於記錄片如何,地震又如何的人,應該不是中部人。看完,只是覺得很想透口氣,出去抽根菸而已……。那些曾經存在的生命,和目前仍舊在的生命,早就劃清界線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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